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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里有木匠(周村木匠)

博山大漆有名,博山木匠更有名,张店、淄川、周村都不行,被博山木匠称为“天木匠”,意思是手艺差劲,跟谁学的?跟老天爷学的?博山木匠活路,细胳膊细腿,看着精神。博山木匠重师承,以孝妇河为界分列两派。河西派,税务街、西冶街,直到李家窑,以房家为主,多做圆方。公园下头一大片地处叫房家林,一溜光木匠铺。河东一派,材木匠多,做棺材。早前以李家为主,李泽成的师父李昌建(音)的师傅李如鞠(音),清朝末年木匠翘楚,无人敌。新泰山庙宇,木建筑割的花芽,出自李如鞠之手。后来是辘轳把张家,还有刘家。南关一个孙木匠叫孙云鸿,秋谷还有个孙木匠孙兆臣,刀子活路厉害,峨眉山魁星楼连同城隍老爷毁于炮火,重塑城隍的就是孙兆臣。桌子腿的撑,榫是半榫,若顺压山,顺卯在上,山卯在下,是河东派手艺。河西派,则是旋风转圈,顺压山、山压顺,转一遭。看白茬能识别,漆了视而不见。

城里木匠觉着了不起,到了农村或傻眼。碌碡,一个木头哐啷约束,绳子套住打场压粮。木匠去了,说你给我干点活,啥活?简单,到了看看就会。到了,没叫看,说,你给我做个石篮。提篮的篮,挎提篮。木匠难住嗹,说实话了,你看俺在下头不离,上来一看,这个石篮没跟俺师傅学过,难,做不了。那人去到棚里,拿出破碌碡哐啷,往地下一撂,俺就叫石篮。一看,忒简单嗹!碌碡上俩脐,插进“裹子”拉着转。“一头粗,一头细,两头有俩肚脐脐。”圆柱状,一头粗、一头细,柱面凿出条状深沟,两端凿有脐状小窝,装上“碌碡裹子”拉动。没了“裹子”把控,碌碡满地乱滚,俗语有“碌碡掉了脐,个人顾个人。”

修葺一新的博山公园凤凰嘴凉亭

1960年,李泽成还做过一回憋(受难为),没难住。李泽成和新村的肖玉林,一个带着被窝,一个带着家什,下莱芜。到莱芜地界,快落太阳了,地头上,一个老汉说:你们干啥?俺来这儿找点活干。找活干?都是会啥?思忖,得吹着点,接过来不会干再说。兹(只要)是木匠活路俺们都会。另一个老汉过来攮棒砸破头楔(说坏话),高低别用颜神木匠!嗨,颜神贱年(遭灾)哪,吃不上饭,乜不东庄谁家用的颜神木匠,管饭,使劲吃,撑煞了!打官司还木(没)法打。这么一说,那些人扛起锄头走了,不搭理了,真撑煞了咋弄?

快落太阳了,黑了咋捣鼓?盘算找个埝住下。又来一老汉,亦荷锄,两个年轻的做啥?找点活干。都是有啥手艺?做车修车俺都会!咋着干法?怕让人家再说撑煞了,你管俺饭,俺给你一斤粮票,你给俺称上一斤熟食俺吃,不是济着吃。老汉不孬,跟着家去,下面条,叫俩人吃了喝了,黑了天睡觉,李泽成、肖玉林睡这盘炕,一头一个,老汉睡对面炕上,弄个烟袋抽烟,俩人使(累)得治不得,说明天咱干啥?做个风箱,心下完了,没做一回呀!

一早起来,肖玉林悄悄说,夜来晚上我想问问你风箱咋做,不敢蹬你。李泽成说,我也想蹬你,老汉净坐在乜抽烟,一抽烟袋头一红,说句偷话怕老汉听见,紧着睡不着,稀里糊涂睡着,寝寝起来又给下了面条。你还啥也不会家?大爷你拿出木头来咱商量商量都是做啥?做个风箱不是和欸(ei,你们)说了?好弄啊!欸俩是木匠,我是铁匠,我年轻煞打铁,上年纪不能干了,我拿出那个大风箱来,欸给我改成个小的,拉火做饭。哎呦!把风箱拿出来,扫扫卟土,肖玉林就拆,李泽成就赶着看,写尺寸,老汉中午出坡回来,做完了。不孬,叫了好。那些板子都没坏,截吧截吧就是。勒完鸡毛,垫上块砖,把一枚铜制钱摆上,猛一拉,趴着的制钱吹起来轱辘轱辘滚了,风不小,达到了,风箱小了更有劲。哎呀,欸这两个年轻的手艺了得!到处给俩人咋呼。

李泽成,15岁起跟南门里李昌建学木匠,李昌建儿子叫李同林,孙子叫李志栋,白杨河电厂的,还健在。一根半胡同,住着李家、罗家、张家。罗家住南屋,穿床。李家是东屋、北屋、西屋。在河东高少福家也学过。高少福兄弟四个仨木匠,高少禄、高少祯、高少祥。初解放,高少福在工校租下地方承包门窗制作,李泽成、高少禄去那里干活,一天挣2斤棒槌,1950年工校不再让他当包工头,他就自己在家单干,不雇一些人了,高少禄上了夏庄木业社。好几个木匠就茬活起来,自家找活干。西冶街的王瑞茹找到石马的活路,就一起到石马给732厂做炮弹箱。到了冬天闲下,李昌建(音)家一个老闺女要出嫁,打好多圆方,一套一套又一套,忒多。说,你来呗,在李家干了大半年。还跟着镇东的姜清顺在冯八峪学做棺材,出了白公事得使棺材。还跟着大哥学过,前前后后算是四个师傅,各有各的长处。李昌建做的是家什,现在叫家具,木器,姜庆顺是材木匠铺,专做棺材。后来在工人文化宫夜校学制图三年,什么美国的三角画法、苏联的一角画法,与高少福师徒成了同窗。学了图纸,模型就好治了。在李泽成看来,所谓细木匠,学过机械制图,熟悉翻砂原理、机械加工原理,就是模型工。模型有图纸,复杂,其实简单,摁住胳膊数腿,几比几,标得清楚。赵洪烈、云奎祥都给李泽成讲过图纸,慢慢干了模型。给北岭农业社成立了模型组,干了两年,域城公社制修厂也麻划(差不多)两年,1969年在博山玻璃制品厂工作一年,1970年到博山市政工程队干模型。两年以后成了采购员,拿着图纸到外头加工。

七八十年代孝妇河清淤 孙启祯摄影

初到市政工程队,第一个活就是干了青龙山铁路桥底下交警岗楼,直径一米八,两米来高,济南的图纸。第二个是上公园帮忙弄凉亭子,也是先做了个小模型。

建设局局长孙兆廉说,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来访华,到中国还必须来博山,是他老掌柜在煤矿上淹煞了是咋?孙兆廉说博山要有点古典建筑,像个样,在公园的最高处凤凰嘴上做个亭子。大事临头,不是建个宾馆,而是修个亭子。于是,清风明月无价,近水远山有情。博山有文化。

建设局时有一社、二社、施工队、房屋修缮队、市政工程队、人民公园、自来水,管着这些埝,踅摸细木匠做模型,说是市政工程队有一个,孙兆廉就找李泽成谈话,李泽成说这个咱不会,属于古典建筑,空无资料,不好弄,别的行!要不咱上广州、杭州看看?你乜捣鼓好!得去好几啊,连吃加住囊(nang,那么)些人花多少钱?说不许!要不咱画图?咋着也得画出草图来?哪个会看图纸?谁看懂了?囊咋弄?你先做个小样咱看看,使菓当瓤(秫秸瓤)插一个,使菓当瓤插可刚难插嗹?你先插出个样子来咱看看像个样不!像个样咱就开始!市政工程队张森书记在一边劝我,你可别和局长犟,局长说使菓当瓤你就使菓当瓤。菓当瓤实在不行就使木头,千万别和局长犟。你是样子(模型)工,你就做个小样。

七十年代凤凰嘴凉亭 源自网络

1972年7月3日谈的话,5日就调李泽成去公园。说亭子可别很高了,凤凰嘴乜(nie,这个)地方风可挺大,做得很高来了大风一下子拧断也不行,也别搐搐(chu,缩缩着的意思)着,要做得像模像样,还得两骨节。两骨节就得两层,两层就得上人,一层打三米两层打两米半就得五米半,加上顶子得七八米,凤凰嘴那点地方小,亭子不能宽,一宽有风再拧断了?电影院上头有个亭子,四个角。据说是五十年代由安上木匠李茂堂主持修建。李泽成就寻思,弄就弄个五角的,复杂,72度角。

新建一路路东有个东昇文具店,买了本日记本,一翻,里头有张插图,是个凉亭子,苏州狮子林,双层五角的,李泽成就比着这个亭子,动用全部的木工模型经验和空间思维,创设了它的内部构造,按10比1的比例645毫米高做了个模型。木头硬了砸不上钉子,太软不行,变形,得使点好木头,好红松或者平柳木。一边干一边寻思,走哒走哒再干。“差了!坏了!”大喊一声,黑夜里坐起来,原来在做梦。弄了不到四十天,成了,叫张茂荣画了,提留着模型,到区里叫孙迎晋等领导看了,又提留着上了局里,局里看了,同意了,调上木匠、瓦匠开始施工。

五根方形柱子,预制好。模型是两公分四,每根240毫米粗,现在实际是280毫米,为啥是280?240是打了根水泥柱,四面又镘上两公分绛紫色水泥。原先柱子的角真角真棱,90度,就商量着弄成芝麻尖,把棱去了,剔成r圆,棱上再镪上根小沟,用镪子慢慢镪,那时候三十来岁眼色好。凉亭不能叫二层,只能叫双层檐,上去人才叫二层,还是受地方的限制。柱子四米二高,地下先埋着一米二,今天看见的三层台阶,也是把柱子包在里边,不多埋住点再刮出来了?底下这一米二的柱子,是一米半的方坑,土坑,预制五个大水泥墩,一米四的混凝土,留下350毫米一个方孔,叫杯口基础。把柱子攮(nang,矗立)在方孔里,切线一致,再使矾土矿高标号水泥灌注,一个大蒜锤形状,怕它刮出来了拔出来了。地平以上,在起三层台阶,一百五一层,四百五高,边沿用刀具镪出一公分五的青边,铮亮溜滑,以里三遍刴斧,用斧子刴三遍,像是樵岭前石匠的作品。

五角立柱以上的中心立柱才一米四一高,上不去人。第一层完工,李泽成上秋谷木材公司买来纤维板,把一层顶上封闭起来。往上一个五角圈梁,将五根柱子拉住。圈梁下头是檐板,一层一层。以上悉为木结构。公园有大批木头,济(ji,尽管)着使。木头和铁件结合,再与水泥中的金属预埋件焊接,成为整体。梁上椽棒担着瓦,模型整好六个毫米见方,刮成筷子一样一把一把的,截成一根一根,大头针用剪子铰一半截,使后腚那半截梆唧梆唧砸上,光使大头针就两盒。成品是六公分,使大洋钉子。屋脊稍是水泥的,预制好镶上,哈瓦。尖咋着封顶?有人说弄上一个火炬。依稀记得后乐桥向秋谷拐有个小亭子,黑呀睡着觉,李泽成呼地想起来,半夜两点爬起来跑去看,乌黑啥也看不见,到了寝寝(早晨)起来又跑去看,那个亭子早就没了。弄个火炬和个石榴蘸(糖葫芦)似的也不雅,衬上个荷叶吧?六百见方,六公分厚,平柳木板子挖出来。

整个建亭子的过程相当顺利,木匠、瓦匠,哪里含糊了,模型就放在跟前,量量模型,照着模型做没有错。遇到承重构件,就请教建设局侯工侯本固,谙熟三角函数勾股定理。孙即圣、邓吉顺、一社的徐师傅、桑园的李师傅、建筑二社的小郭,还有个女的姓石,7个人从7月干到11月,主体完成以后已是秋后,天冷,张茂荣踩着梯子上去,坐在架口上画,画的全是南瓜豆角。他在画,李泽成跑到温室看菊花,菊花将败未败。

那个模型,工程竣工以后留在公园孔雀楼。李泽成总觉着不行,得再做个小的搁在屋里,搁家里,后来在家里又画了些草图、做了一个模型,做了个半做,完成了个三分之一多,这就开始扒屋拆迁,就搬家,住到了农业社,模型搁哪里?搁到人家雨淋(音ling)道,又狭窄,大儿子说你看都拧拧了赶紧都拆了吧,拆了到门(到时候)再做好的。拆吧了装进一个编织袋,当柴火烧了开水。李泽成都和刘鸿卿说了,他是木器社退休的油漆匠,说等我做完了你给我油油,给我画画,留到现在搁在乜个冰箱上多好?大儿子来家就挨熊,来家你就熊我,来家你就熊我!你乜个现在也不兴嗹!李泽成1991年退休,退了休去颜山宾馆二号院给人家玩菊花,有的是工夫,回想起那个凉亭模型来,要是不砸吧了,再继续加上多好?图纸别烧了也行,也烧了,把李泽成弄得头脑空达唠(焦虑的意思)嗹!现在再弄不好治了。越寻思越空达咾地。

李泽成

人说李泽成是细木匠,我说李泽成是玩木匠,早年他就是博山文石盆景协会秘书长,盆景作品国内获奖无数。又是菊花大王,曾每年养着五百盆菊花三百个品种,当下还养着几十盆促蛰,小区内没人能斗得过。毕玉奇说过,博山口头语不光是“吃了吗?”还有“你都是玩啥欢?”正经职业叫“玩啥?”说的就是李泽成这样的博山人呢!

李泽成先生的博古架小品

李泽成先生的促蛰

细木匠李泽成,今年虚岁八十五,属鸡。

2017年9月15日

(由于时间久远,文中所述人物姓名不尽准确,请知情读者朋友不吝赐教,留言或勘误,诚谢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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